這是一本觀察藝術市場紀實。適合藝術工作者、創作者與文化研究者從中看到「價值是如何被建構」的現場——而這個現場,正是決定我們所看到、相信與購買的藝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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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要的藝術收藏,往往來自刻意的策劃與形塑。
在現代藝術市場中,藝術品的價值往往並非出自純粹的藝術性,而是由龐大而隱形的網絡所共同建構。藝術家、畫商、策展人、藝評人、經紀人、藏家……每個人都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或 各方共同建構今日的「藝術價值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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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觀察方法:從七個場域看藝術市場運作
莎拉・桑頓以「參與性觀察」為主要的研究方法,深入藝術場域,透過親身參與、訪談與資料分析,貼近藝術生態的真實樣貌。
七個關鍵場域:藝術拍賣會、藝術批評課、巴塞爾藝術博覽會、泰納獎、《藝術論壇》雜誌、村上隆工作坊、威尼斯雙年展。書中紀錄橫跨 2004、2006、2007 年的觀察與對話,與其說是「七日遊」,更像是一部藝術圈的社會田野紀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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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一:藝術拍賣
書中提到首席拍賣官克里斯多福.柏哲(Christopher Burge)競拍現場的真實狀態,文字寫得非常精彩刺激,各路名流匯聚於此,最尊貴的通常被安排在走道,閱讀時,彷彿我人就在現場一樣。而這種氣氛,儼然已經是一種上流社會的「觀賞性活動」。
但這與普通人而言實在遙不可及,但身為普通人的我們,最好奇的恐怕就是——為什麼這些藝術品可以賣這麼貴?
然而,藝術品價值多少並不是一個人能左右的,在拍賣市場,藝術品的價格不是根據藝術性定價,而是根據市場期待與它代表的象徵價值。
以巴斯奇亞(Jean-Michel Basquiat)為例,市場最追捧的作品必須來自 1982 或 1983 年,且畫中必須有「頭」、「皇冠」,還要是紅色。
這不只是市場偏好的問題,而是一種「可量化的品味規則」。
如果你是藝術家,那麼你多少會好奇的一件事,就是,如何成為像巴斯奇亞一樣的成功的藝術家?
書中,佳士得當代藝術部副主任艾美・卡培拉佐(Amy Cappellazzo)列舉出一套藝術品的「熱銷邏輯」:
1. 藍色或紅色比棕色好賣
2. 愉快的畫比憂鬱畫受歡迎
3. 女性裸體(特別是大胸)比男性裸體受市場青睞
4. 繪畫比複合媒材易流通
5. 體積超過電梯不利銷售
6. 有流通紀錄或得獎經歷的作品價格更高
這些偏好與藝術性無關,卻主導市場的買賣行為。
作者補充,最容易成交的,是那些能「一眼驚豔」的作品,同時,她也觀察到,在市場成功的藝術家,往往也是成功的商人。
那麼,在這樣的環境中,藝術家是否還能單純創作?是否越來越多的藝術作品,是為了滿足市場而非藝術本身誕生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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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二:藝術批評課
在藝術市場的成功邏輯與藝術教育之間,常常存在落差。
藝術批評課是在以自己的角度去觀察、理解並詮釋藝術品,與「金錢決定一切」的拍賣會、藝術展截然不同。
以洛杉磯的加州藝術學院(CalArts)為例,自1974年以來,麥可.艾許(Michael Asher)開始教授這門藝術批評課,這門課像是交叉詰詢,藝術家被迫去合理解釋作品的用意,並為自己可能不成熟的意見辯護。
書中提到,自1960年代以來,藝術研究所的碩士學位成為藝術家事業生涯的首要資格,而其他的則相對次要。作者觀察到,重大國際性畫展中參展的畫家,大部分都有名校的藝術碩士學位。
藝研所教師李絲莉.狄克(Leslie Dick)說,學生會來花大錢念研究所,就是來讓自己改變。
面對「什麼是藝術家」的回答,狄克則說:「藝術家從事創作時其實是在遊戲,但它是最嚴謹的那種『遊戲』。就像一個兩歲的孩子發現如何用積木蓋一個塔,這絕不是半調子的事。你是在「使無變有」——拿出東西的內涵來,將其創造成一件可以呈現給全世界的作品,做完了才覺得了卻心頭事。」
學校重視能在觀念上不斷冒險、展現自己的觀點與質疑的創作者。對藝術學院而言,教育的價值未必在於產出一批「成功的藝術家」,而是讓學生理解創作的可能性與局限,而且,學藝術並非只有藝術家這一條出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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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三:巴塞爾藝術博覽會
巴塞爾藝術博覽會(Art Basel)由六位委員會主宰,他們從畫廊的威望與重要性來決定是否能加入這場遊戲。
而布倫與波(Blum & Poe)就曾因不明原因被禁止參加,委員會從來不會給出合理的解釋。
巴塞爾博覽會經理山繆.凱勒(Samuel Keller),他能決定誰才能進入為少數有才華的藝術家保留的「藝術表述」(Art Statements)展覽廳,也是他決定徵召策展人協助遴選哪些大型的博物館收藏能夠進入「藝術無限」(Art Unlimmited)展覽空間。
為何巴塞爾博覽會能有如此高的代表性,凱勒解釋:「如果你先追求的是藝術與品質,錢會接踵而來。我們對藝術家也必須做同樣的決定。他們是創作了不起的藝術呢,還是賣錢的藝術?即便是對藝廊來說,情況也是一樣,他們是商業性質還是有所信念?我們都處於類似的狀況。」
前來參與巴塞爾藝術博覽會的藏家怎麼看呢?
來自邁阿密的收藏家唐・魯貝爾(Don Rubell)說:「你剛開始收藏時,非常想跟人比高下,但到頭來你學會兩件事。第一,如果藝術家一心一意只想創造出一件好作品,我們就不必去搶。第二,收藏是個人的眼光與願景,沒有人可以將它從你手中偷走。」
除此之外,收藏家還會考慮人品問題,有時作品雖佳,但藝術家的言行舉止卻令人無法接受,仍會影響購買的意願。
對收藏家而言,收藏絕不僅是購買一件作品,它是透過購買作品來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並與作品走向未來。
藝術家與收藏家某方面是一樣的,都不是一夕之間出現的,是一種終生的過程。
畫廊方面,加入巴塞爾博覽會是一種互動廣告。
畫廊與所謂「畫商交易」的區別,畫廊主尼可拉斯・隆斯岱(Nicholas Logsdail)說,因為畫廊有建立他們的規則,他們普遍傾向選擇「深度買家」,即會長期購買同一藝術家的收藏者,這類藏家不僅帶來穩定銷售,更能提升藝術家的市場形象與聲譽。
從某種程度來說,畫廊也成為了「價值認證機構」,以人脈與關係維護市場秩序與藝術品的流通路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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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四:泰納獎
重要國際藝術獎項——泰納獎(Turner Prize),由英國泰德美術館於1984年創立的獎項,不僅是英國藝術界的重要事件,更可說是左右藝術市場價格的重要指標。根據書中資料,一旦作品獲得泰納獎提名,售價便有機會提高三分之一;若最終得獎,則直接翻倍。這種價值上的躍升顯示出藝術獎項對藝術家市場地位的直接影響。
評審過程並不拘泥於媒材、性別等表面條件,而是聚焦於藝術家的整體創作潛力與長期發展性。這使泰納獎不僅僅是一次性榮耀,更是一種預測藝術家未來能否持續發光的風向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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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五:《藝術論壇》
在藝術圈,《藝術論壇》(Artforum)具備極高的話語權。能夠被評論、甚至登上封面,對藝術家而言無異於獲獎加冕。
發行人之一的顧里諾曾說:「《藝術論壇》的封面故事不是花錢買來的。」
美術主編約瑟夫・羅根(Joseph Logan)在書中接受訪談時表示:「封面是期刊的入口與詮釋。我們希望在不背離藝術家原意的前提下,濃縮當期主題。這當然需要有所取捨。」
藝評人同樣是處於媒體圈的重要角色。藝評人彼得・薛爾德(Peter Schjeldahl)認為:「要做好的藝評人,你得每週得罪一些人,又不致失去所有的朋友。」
藝評在當代藝術圈既具評價功能,也具有社交與市場引導力。藝評家葛里芬指出:「藝評家是偵探。東看西看之後,目的是找出某種意義。」
所以,藝評不只是觀看,更是策劃藝術價值的敘事者。藝評與藝術雜誌皆參與了藝術價值的建構與再詮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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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六:村上隆工作坊
怪怪奇奇(Kaikai Kiki Co. Ltd)是村上隆經營的公司,當時在東京與紐約共有九十名員工。主要工作除了創作藝術品,也設計商品,同時也承包時尚、電視與音樂公司的製作工作。
村上隆堅持紀錄每一層的顏料,也在自身展覽主導權上非常積極,例如,他的作品《橢圓大佛》(Oval Buddha)在洛杉磯現代美術館展出期間,村上與博物館簽訂了四份合約,涵蓋圖錄共同出版、宣傳影像授權、高解析度圖檔管理與商品授權備忘錄。
藝術家透過制度化方式捍衛創作與商業利益,呈現藝術在市場中的攻防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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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場域七:威尼斯雙年展
1895年首次舉行雙年展(Biennials)是為了拯救威尼斯的觀光事業。雙年展的背後有著國家認同,同時也是一場超大型的展出,主旨是抓住一個全球性的藝術時刻。
書中參訪的時間是2007年,當時有七十六的國家展覽館。
李森畫廊(Lisson Gallery)創辦人隆斯岱形容:「美術館像動物園,而雙年展像狩獵。你開車一整天,看到許多大象,但真正要找的是獅子。」
藝術博覽會雖是展示與交易的平台,但環境吵雜、觀眾分眾,微妙的藝術訊息常被掩蓋,作為收藏者來說則像一場尋找傑作的馬拉松。
在雙年展這麼龐大的館場中,策展人的眼光與決策至關重要,如何吸引觀眾的目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問題。
泰德現代美術館館長塞洛塔(Nicholas Serota)認為:「好的策展人不只展出自己喜歡的藝術家,而是要觸碰當代藝術的神經末梢——哪怕這不是你個人會選擇的方向。」
這段話我的解讀是:策展人選擇內容的方向應為某個藝術家或藝術創作或觀點,是能觸及觀眾,引發思辨、討論甚至爭議。
策展人既是引導者也是篩選者,負責為觀眾建構觀看與理解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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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評論:藝術價值還剩下什麼?
本書透過拍賣官、畫廊主、藝評人、藝術家、學者與編輯等多方觀點,搭配豐富的現場紀錄與訪談,揭示藝術市場如何運作。
但閱讀過程中,也讓人忍不住思考:
當藝術的價值被色彩偏好、性別視覺、拍賣價格與得獎紀錄所主導,所謂的「藝術價值」究竟還剩下什麼?
藝術品在被層層保護的同時,也逐漸被圈養於特定收藏群體之中。
這是價值的認證,還是市場的排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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∎總結
《藝術市場7日遊》不僅是一場觀察藝術圈的旅程,更是對當代藝術價值建構過程的深描與解析,讓我們看見,藝術價值從來不是憑空出現的,而是透過人脈、機制與語言反覆形塑的結果。
這本書提醒我,當藝術進入市場,它所乘載的,已不只是創作,而是資本、話語與權利運作的場域。